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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 古龙文集-小李飞刀(4):天涯.明月.刀(下)_第十九章 情到浓时情转薄

正文 古龙文集-小李飞刀(4):天涯.明月.刀(下)_第十九章 情到浓时情转薄 (第1/2页)


  
  一股甘美温暖的汤汁,从咽喉里流下去,痉挛紧缩的胃立刻松弛舒展就像是干瘠的土地获得了滋养和水分。
  
  傅红雪睁开眼睛,第一眼看见的是只很白很小的手。一只很白很小的手,拿着个很白很小的汤匙,将一碗浓浓的,热热的,芳香甘美的汤汁,一匙匙喂入他嘴里。
  
  看见他醒来,她脸上立刻露出愉快的笑容:“这是我特地要隔壁那洗衣裳的老太婆炖的鸡汤,是乌骨鸡,听说吃了最补,看样子果然有点效。”
  
  傅红雪想闭上嘴,可是一匙浓浓的鸡汤又到了他嘴边,他实在不能拒绝。
  
  她还在笑:“你说奇不奇怪?我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照顾过别人,也从来没有人照顾过我。”
  
  小屋里有个小小的窗子,窗外阳光依旧灿烂。
  
  她的眼睛已从傅红雪脸上移开,痴痴地看着窗外的阳光。
  
  阳光虽灿烂,她的眼睛却很黯淡。她是不是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,那些没有人照顾的日子?
  
  那些日子显然并不是在阳光下度过的。她这一生中,很可能从来也没有在阳光下度过一天。
  
  过了很久,她才慢慢地接道:“我现在才知道,不管被人照顾或照顾别人,原来都是这么……这么好的事。”
  
  她并不是个懂得很多的女孩子,她想丁很久才想出用这个“好”字来形容自己的感觉。
  
  傅红雪了解她的感觉,那决不是个“好”字可以形容的,那其中还包括了满足、安全和幸福,因为她觉得自己不再寂寞孤独。
  
  她并不奢求别人的照顾。只要能照顾别人,她就已满足。
  
  傅红雪忽然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?你自己真正的名字。”
  
  她又笑了。她喜欢别人问她的名字,这至少表示他已将她当作一个人。
  
  一个真正的人,一个独立的人,既不是别人的工具,也不是别人的玩物。
  
  她笑着道:“我姓周,叫周婷,以前别人都叫我小婷。”
  
  傅红雪第一次发觉她笑得竟是如此纯真,因为她已将脸上那层厚厚的脂粉洗净了,露出了她本来的面目。
  
  她知道他在看她:“我没有打扮的时侯,看起来是不是像个老太婆?”
  
  傅红雪道:“你不像。”
  
  小婷笑得更欢愉:“你真是个很奇怪的人,我想不到你还会来找我的。”
  
  她皱了皱眉道:“你来的时候样子好可怕。我本来以为你已经快死了,我随便问你什么话,你都不知道,可是我一碰你的刀,你就要打人。”
  
  她看着他手里漆黑的刀。
  
  傅红雪沉默。
  
  她也没有再问。她久已习惯了别人对她的拒绝。无论对什么事,她都没有抱很大的希望。对于这个无情的世界,她几乎已完全没有一点奢望和要求,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问,因为……
  
  “我知道你是个好人,虽然也轻轻打了我一下,却没有像别人那么污辱我,你还平白无故给了我那么多银子。”
  
  对她来说,这些事已经是很大的恩惠,已足够让她永远感激。
  
  “你给我的那些银子,我一点也没有用,就算天天买鸡吃,也够用好久了,所以你一定要留在这里,等你的病好了再走。”
  
  她拉住他的手:“假如你现在就走了,我一定会很难受很难受的。”
  
  在别人眼中看来,她是个卑微下贱的女人,为了五钱银子,就出卖自己。
  
  可是她对他一无所求,只要他能让她照顾,她就已心满意足。比起那些自命“高贵”的女人来,究竟是谁高贵?谁卑贱?
  
  她出卖自己,只不过因为她要活下去。又有谁不想活下去?
  
  傅红雪闭上了眼睛,忽然问道:“你这里有没有酒?”
  
  小婷道:“这里没有,但是我可以去买。”
  
  傅红雪道:“好,你去买,我不走。”
  
  ×××
  
  ──病人本不该喝酒的。
  
  ──他为什么要喝酒?是不是因为心里有解不开的烦恼和痛苦?
  
  ──可是喝酒并不能解决任何事,喝醉了对他又有什么好处?
  
  这些她都没有去想。
  
  她想得一向很少,要求的也不多;只要他肯留下,无论叫她去做什么都没有关系。
  
  “人活着就该奋发图强,清醒地工作,决不能自暴自弃,自甘堕落。”
  
  这些话她全不懂。她已在泥淖中活得太久了,从来也没有人给过她机会让她爬起来。
  
  对她来说,生命并不是别人想像中那么复杂、那么高贵的事。
  
  生命并没有给过她什么好处,又怎么能对她有太多要求。
  
  二
  
  傅红雪醉了,也不知已醉了多少天。
  
  一个人醉的时候,总会做出些莫名其妙、不可理喻的事,可是她全无怨尤。
  
  他要酒,她就去买酒,买了一次又一次,有时三更半夜还要去敲酒铺的门。她非但从来没有拒绝过他,也从来没有一点不高兴的样子。
  
  只不过有时她去得太久,卖酒的地方却不太远。
  
  傅红雪当然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候,却从未问她为什么去得那么久。
  
  那天他给她的只不过是些散碎的银子,因为他身上本来就只有些散碎银子。他一向穷,正如他一向孤独。
  
  可是他也从未问过她买酒钱是哪里来的。他不能问,也不敢问。
  
  她也从未问过他任何事,却说过一句他永远也忘不了的话。那是在一天晚上,她也有了几分酒意时说的。
  
  “我虽然什么都不懂,可是我知道你一定很痛苦。”
  
  痛苦?他的感觉又岂是痛苦两个字所能形容?
  
  有一天她特别高兴,因为这天是她的生日,她特别多买了些东西,还买了只近来已很难得再吃到的老母鸡,可是她回来的时候,他已走了,没有留下一句话就走了。
  
  酒瓶跌落在地上,跌得粉碎。她痴痴地站在床前,从白天一直站到晚上,连动都没有动。
  
  枕上还留着他的头发。她拈起来,包好,藏在怀里,然后就又出去买酒。
  
  今天是她的生日,一个人一生中能有几个生日?
  
  她为什么不能醉?
  
  三
  
  傅红雪没有醉。这两天来,他都没有醉。他一直都在不停地往前走,既没有目的,也不辨方向。他只想远远地离开她,越远越好。
  
  也许他们本就已沉沦,但他却还是不忍将她也拖下去。
  
  分离虽然总难免痛苦,可是她还年轻,无论多深的痛苦都一定很快就会忘记的。年轻人对于痛苦的忍力总比较强,再拖下去,就可能永远无法自拔了。
  
  走累了他就随便找个地方躺一躺,然后又开始往前走。他没有吃过一粒米,只喝了一点水。他的胡子已长得像刺猬,远远就可以嗅到他身上的恶臭。
  
  他在折磨自己,拼命折磨自己。他几乎已不再去想她,直到他忽然发现身上有个小小手帕包的时侯。
  
  ×××
  
  绣花的纯丝手帕,是她少数几件奢侈的东西之一。手帕里包着的,是几张数目并不小的银票,和几锭金锞子,这也是那天从垂死的“食指”身上找出来的,他随手放在怀里,早已忘记,是他的病发作时,不停地痉挛扭曲,这些东西掉了出来,被她看见,她就用她最珍爱的一块手帕为他包起。为了五钱银子她就可以出卖自己,甚至可能为了一瓶酒就出卖自己。可是这些东西她却连动都没有动过。她宁可出卖自己,也不愿动他一点东西。
  
  傅红雪的心在绞痛,忽然站起来狂奔,奔向她的小屋。
  
  她却已不在了。
  
  ×××
  
  小屋前挤满了人,各式各样的人,其中还有戴着红缨帽的捕快。
  
  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
  
  他问别人,没有人理他,幸好有个酒醉的乞丐将他当作了同类。
  
  “这小屋里住的本来是个婊子,前天晚上却逃走了,所以捕快老爷来抓她。”
  
  “为什么要抓她?她为什么要逃?”
  
  “因为她杀了人。”
  
  ──杀人?那善良而可怜的女孩子怎么会杀人?
  
  “她杀了谁?”
  
  “杀了街头那小酒铺的老板。”乞丐挥拳作势,“那肥猪本来就该死。”
  
  “为什么要杀他?”
  
  “她常去那酒铺买酒,本来是给钱的,可是她酒喝得太多,连生意都不做了,酒瘾发作时,就只好去赊,那肥猪居然就赊给了她。”
  
  乞丐在笑:“因为那肥猪居然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,想打她的主意。前天晚上也不知道为了什么,她居然一个人跑到酒铺里去喝酒,喝得大醉,那肥猪当然心喜倒翻,认为这是天大的好机会,乘她喝醉时,就霸王硬上弓。谁知她虽然是卖笑的,却偏偏不肯让那肥猪碰她,竟拿起了柜上那把切猪肉的刀,一刀将那肥猪的脑袋砍成了两半。”
  
  他还想再说下去,听的人却忽然不见了。
  
  乞丐只有苦笑着喃喃自语:“这年头的怪事真不少,婊子居然会为了不肯脱裤子而杀人,你说滑稽不滑稽?”
  
  他当然认为这种事很滑稽,可是他若也知道这件事的真相,只怕也会伏在地上大哭一场。
  
  四
  
  傅红雪没有哭,没有流泪。
  
  街头的酒铺正在办丧事;他冲进去,拿了一坛酒,把酒铺砸得稀烂,然后他就一口气将这坛酒全都喝光,倒在一条陋巷中的沟渠旁。
  
  ──也不知为什么,她连生意都不做了。
  
  ──也不知为什么,她居然一个人跑去喝得大醉,却偏偏不肯让那肥猪碰她。
  
  她究竟是为了什么?谁知道?
  
  傅红雪忽然放声大喊:“我知道……我知道。”
  
  知道了又如何?
  
  知道了只有更痛苦!
  
  她已逃走了,可是她能逃到哪里去?最多也只能从这个泥淖逃入另一个泥淖中去。另一个更臭的泥淖!
  
  傅红雪还想再喝,他还没有醉,因为他还能想到这些事。
  
  ──明月心和燕南飞是为了谁而死的?
  
  ──小婷是为了谁而逃?
  
  他挣扎着爬起来,冲出陋巷,巷外正有一匹奔马急驰而过。健马惊嘶,骑士怒叱,一条鞭子毒蛇般抽了下来。
  
  傅红雪一反手就抓住了鞭梢。他狂醉,烂醉,已将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,但他毕竟还是傅红雪。
  
  马上的骑士用力夺鞭。没有人能从傅红雪手里夺下任何东西,“噗”的一声,马鞭断了。
  
  傅红雪还站着,马上的骑士却几乎从鞍上仰天跌下去。可是他的反应也不慢,甩蹬离鞍,凌空翻身,奔马前驰,这个人却已稳稳地站在地上,吃惊地看着傅红雪。
  
  傅红雪没有看他,连一眼都没有去看。现在他惟一想看见的,就是一坛酒,一坛能令他忘记所有痛苦的烈酒。
  
  他就从这个人面前走了过去。他走路的样子笨拙而奇特,这个人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,就好像忽然见到鬼一样。
  
  他立刻大喊:“等一等。”
  
  傅红雪不理他。
  
  这个人又问:“你是傅红雪?”傅红雪还是不理他。
  
  这人突然反手拔剑,一剑向傅红雪胁下软肋刺了过去。他出手轻灵迅急,显然也是武林中的快剑。可是他的剑距离傅红雪胁下还有七寸时,傅红雪的刀已出鞘。
  
  刀光一闪,鲜血飞溅,一颗大好头颅竟已被砍成两半。
  
  人倒下,刀入鞘。傅红雪甚至连脚步都没有停,甚至连看都没有看这个人一眼。
  
  五
  
  夜已很深,这小酒铺里却还有不少人,因为无论是谁,只要一进来就不许走。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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